妈妈你在纽约写的日记我都看到了现在我也给你写封信|三明治
2024-05-17 2020秋/冬 團體服系列今天打开社交软件,发现系统推荐了我可能认识的人,里面的列表里居然有爸爸和妈妈的名字。他们肯定是不会给自己取网名,所以才会在各种花哨的昵称中让我看见有着他们本名的乱码ID。
以这样的形式见到父母的名字,第一感觉不是亲切,反倒是陌生。这些年,已经习惯了避开朋友圈分享内容,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问我如何用小红书,我认识到,原来自己总在心里失落着父母并不关心我的生活、也并不真正清楚自己,也许在他们看来,女儿何尝不是把他们关在了自己世界的门外呢。
去年母亲到访纽约看望我,留下了一本在纽约那三周与我一同生活的日记,我翻开它,试图窥见她的内心。令我震惊的是,在我们相处的这同样的日子里,我们彼此的叙事和感受居然有这般巨大的差异,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同一件事情,她记录的和我记录的所呈现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像彼此无法通讯的电塔,发射着不同波段的频率,始终无人应答。
我想试图写信回复给她。把我想说却没说出口的那些的话,借纸笔表达出来,把发生了她却避开不谈的那些事补全,我想让电波抵达深处,让我们看见彼此,完整地认识彼此,也原谅彼此。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梦见这样的画面了,我总是向你大喊,仿佛不这样做,你就怎么都听不见我的声音。争吵的梦里,往往没有结尾,我会被自己吼出的句子惊醒,带着生气、委屈以及后悔的复杂情绪,不能平息。
他耸着肩膀,眼睛大大的,睫毛忽闪忽闪,小脚挪后几步,微微的生疏与羞涩,他定住几秒,还是让我抱了。亮亮比我看到的照片上要小一点点。那一刹那心中反而高兴,似乎觉得还没长大,还来得及补上幼年的这一程。
从国内带来的冰墩墩成了最好的礼物,这个决策对了,亮亮宝贝搂着不愿松手。陪亮亮去了游乐室,女儿有意安排我和宝贝独处,绝对没问题,他没有找妈妈,不吵不闹,有时静静地自己玩,一副在思考的样子;有时会认真观察旁边的小姐姐玩,不参与也不打扰;有时也会对我说英文:“help”。午休时发了朋友圈,女儿女婿把房间收拾得很好,朋友们很羡慕我,都说我的开心溢出了屏幕,真高兴!
下午陪亮亮去上了足球课,很难来想象两岁多的孩子能被训练得有模有样的踢球。回家路上兴奋的亮亮差点摔到石子路上,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第一次意识到带娃的重大责任意识,时时处处都要警惕,一秒钟视线都无法离开,两个年轻人能把孩子带这么好,不容易。以前对美国的印象是食物吃不惯,环境也不习惯,我还是愿意呆在有朋友的地方,我和女儿小缘早就说过,老了以后不会来美国的。
晚上,女儿给我补充了很多生活用品,面膜、梳子……这孩子,现在也变得这么细心了。试着做了一点红枣枸杞燕窝给她喝,看着健康的她,心安了许多。毕竟,生娃、坐月子我都没在身边,亏欠了她许多。
妈妈,迎接你来纽约时我很紧张,三年了,物理距离上,我们三年没见了。这三年应该我想你,比你想我更多吧。
三年之间,我也成为了一个妈妈,再见你时,我们的身份不再只是母女,而是两个妈妈。你总说,生我时我爸不在,好似命运从那一刻开始,就奏起了母女相依的乐章。我现在在想,三年前我们准备去美国生活时,你百般劝阻我、不惜从威胁到恐吓,是因为你太害怕吧,害怕我离开你,也害怕我人生的重要时刻你不在场,就像当年我出生时爸爸的缺席一样。
虽然你不承认,但我确实经常感觉这三年你一直在和我生气、较劲。有时我猜测,你应该是在惩罚我吧,否则你怎么会没有一刻如我一般查阅机票、摆着手指算隔离时长,哪怕只为了见到彼此几天也好?相反,你常忘记回复我的信息,好不容易等着时差合适的时间视频,你却在外面玩着、心不在焉地回应,好像并不是那么在乎我们难得的通讯。我为此对你表示了不满,你也很不服气地说这是你的生活,你的娱乐和放松方式。你不会好好沟通、不会道歉、更不会表达悲伤,你太好强,任何情绪吐出口都化成了打向我的枪。
妈妈,做妈妈第一年好难啊。有那么一两次我小心翼翼试探地问过你,“来帮帮我吧”。
“带孩子就是很累啊,都是这样过来的,你高兴一点,明年就好了!” 电话那头传来你和朋友的笑声。你们听上去真开心,我就没有告诉你我在哭了。
原来做母亲是这样一个孤独的过程,我终于能体会到小时候听你口中所讲的生育的辛苦、疼痛、艰难,可我又想,但是妈妈你明明体会过,你是怎么样才能做到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把我排在后面。
回想我4岁去寄宿学校的日子,童年里一些需要你和父亲的时候,你们也并不在我身边。妈妈,我记得问过你,再给你一次机会还送我去寄宿吗?你说,“不后悔,还会这样选择,是为了我好。”
不过我想如果时光倒流,自己不想那么懂事了,就对你说,“妈妈,不要把我送走了。”
和亮亮相处一周多了,女儿小缘教我怎么样引导他,目前确实没找到很好的方法,语言交流有问题,外孙在美国出生,幼儿园是英语学校,他丫丫学语讲的也是英文,说什么我基本听不懂。亮亮肯定认为外婆好笨。
日子过得线的时间过去了,有点危机感,我还没给他们做顿大餐吃呢!煮点汤圆,放点米酒,做个甜品给女儿吧,结果接了个电话,汤圆煮过头了。中午没有休息,把土豆牛楠做了,女婿爱吃,接着继续做包子,擀面、调馅儿,最后蒸出来丑是丑了点,但味道还可以,小缘和亮亮吃了好几个。起床开始就连着忙了一整天,下午还要带外孙去公园玩,可见女儿她们的辛苦,是真需要一个专职的人帮忙,哎!如果他们回到国内,也许问题会好解决一些。
起初来探望的时候,我心疼钱,我还有不少工作在身,最多只能待上3周。我们老一辈的人,思维有时是被限制住了,赚了钱也舍不得花,女儿笑我是穷人思维,她不懂,我们以前苦日子过惯了,总觉得能省就省,看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的,很怕她们不懂珍惜。这几天感觉女儿不太高兴,尤其是今天。两人近在咫尺,但是心与心的距离很远。
晚上她过来,我试着和她交流,讲了点过去的事,讲我带她也是多么不容易,讲她爸爸不会操心家事,希望她知道养育孩子就是一个修炼过程,她的爱人也很努力,要学会保持好的心态,像我一样少一点抱怨,多看见好的一面……估计她又觉得我在教训她,很无奈。一个人的精神不振作,情绪不好,身体也会受影响,真不知道怎么帮到她。希望她放下包袱,放下娇气,开开心心做点自己能做的,从小事做起,从易事做起,不要理想太宏大,平平凡凡的过也是幸福的人生。
小时候我想学古筝或是钢琴,你说不、你适合弹琵琶;我指着电视上的主持人说想做主持人,考学升学时,父母说“估计不大可能”。他们说,很多事情你都做不好啊,为何需要我们支持你。我那时哑口无言,觉得他们说的好像也没错。但后来我看到教育的书里写的一句话,眼睛就红了,书里写:父母无条件相信和支持着孩子时,他们想做什么,都能做好的。妈妈,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以至于你写出的劝慰让我觉得毫无意义。
每次聊天才刚展开,还等不及我讲到深处,你们就急着为我下结论,给我开药方,或者干脆否掉我的困惑。你和父亲做惯了领导,对待子女也像是下属。可是妈妈,那些自我鼓励的话,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但愿你们可以花多些时间耐心地聆听我、关心我。
亮亮出生后那一年,我总是做相同的一个梦:梦里我是失声的,受了委屈的,被人欺负的,却喊不出声,你站在我的对立面,没有保护我,而是和别人一起指责我。我很想你来抱抱我、关心我,但是你没有。我开始止不住地哭,直到哭醒过来,把枕头全部哭湿。
有人说,父母给不了孩子他们自己不存在体验过的东西。想了想,妈妈的童年也是在被忽视中长大的吧。你讲起来总是一副倔强的样子,虽是家中的老二,用你的话说就是家里最不被重视的那个,这却激励了你收割各种奖状和第一名,一步步获得主流意义上的成功,翻身成为阿公阿婆口中最得意的子女。如此,你好像又活进了一个成功的壳子,更深地藏起了脆弱的你自己。
妈妈,你试图在我身上复制你自己,复制那种假装没有受伤的心态、复制一种不需要深度交流就糊弄过去的家庭情感、复制一种你父母曾给你体验过的权威与崇拜,复制一种非常表面的“感恩”和积极,什么平平凡凡的过,幸福人生,这些我怎会是不明白。我要的是面对、表达和接受自己全部的情绪,不满的、受伤的、愤怒的、全部都要倾泻出来,我要的是停止这种复制继续在我的生活里,弥漫一种看似开心的虚假和魔幻。
我要的是你真正关心我是谁,我想过怎样的人生,而不是你臆想出的困难,以及你臆想出的解决方案。让我不开心的根本不是我的生活,而是对我一无所知的你。妈妈也许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你真实的感受是什么,以至于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我,关心我线
这几日小缘邀请我坐船去看了自由女神像,亮亮也准备进入夏令营的学校。女儿提议带我去买些物品带回国,她问我想去哪些店,买些什么种类的物品?我说不知道。她批评我,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就是你的问题,你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句话,让我语塞。
路上女儿和我讲了很多男权社会、女权主义的思想精髓。想了想,我确实是被男权主义洗了脑,一直把那些男女不平等的常规作为指引生活,然而当别人习惯了,并认为就应该如此时,自己其实确实感觉到了不平衡。我的很多的不开心都是源于这里。自己忙里忙外,负责家务,又负责赚钱,小缘爸爸似乎没有从心底深深的感激和尊重我,或者,我总觉得他给的不够。现在,我想改已经改不了了。还好这几年自己心态平和许多,在女儿帮助下,我也一定会逐渐找回自己,真实的自己吧。过去只是在职场上、社会上有一个“汪梦庭”,自己心里并没有。
今天晚上就要离开美国了。虽然感觉自己在这里帮不了孩子们太多忙,反而添了不少麻烦,费了不少的钱,但从心里还不愿意走,好像刚刚把一切摸熟悉了,英语也跟着亮亮学了几句,却又要离开,舍不得。收拾完行李,坐下来写最后这一篇日记,心里空空的。真想让他们能早点回国,最好是长期在中国工作生活,这样我们还能帮上点忙,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多多的在一起。
妈妈离开纽约前,我给了她一个纸箱,告诉她留下的物品可以装在里面,我们会直接寄到新家。“这只纸箱应该是妈妈收纳的”,我在心里有一丝想念。纸箱里有妈妈留下了自己的日记本,那是她到纽约第一天时我拿给她的,她离开之后,我始终没没有问她日记的事,也没有准备打开看。我怕我会想她吧,这再一次开始的异乡的新生活,我担心自己陷入那种两难的心情,一面想逃离,一面想重聚。
我想要的,是在下一次冲突到来时,我们大家可以健康地交谈,真正的“看见”对方,看见我们错位的需要,错位的表达,错位给予的爱。妈妈的爱是虽然她的日记都是流水账,但她却会坚持写下去。她的日记里全然摘除了那些日常里有着矛盾和“不舒适”的部分,就好像她会自动删除那些应该产生思考的冲突,写到这觉得,我们大概就是一个高敏感、注重深度思考的女儿,和沉醉于自我牺牲与自我感动之中的母亲之间,永远无法彼此抵达内心的故事。曾经我会生气,但现在我想,这是她的自我保护吧。她一定是吃过很多苦,才会只愿意记得那些她感到美好的事物。
我抱着她的日记本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个我们会吵架结束的结尾。那天我醒来,做了一个决定,我想改变这个梦的结局。《沙丘》里有一句话说:“梦是来自意识深处的信息”,我想做一次改写自己意识代码的尝试,我想建立一个让我们彼此看见的空间,就是这本日记,就是我们的回信,让我们彼此无需和解,而是谅解,谅解我们是如此不同的人,却也深爱着对方。
写和母亲的故事比想象中更难,不断对抗一些误解和“退行”,像回到童年重新理解一遍母亲和我自己。重建沟通的信任,却不再渴望唯一的答案,是我对这世界最朋克的勇气。
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5月短故事班即将开始,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