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现在起床后都不愿意照镜子。自从六年前搬进这个老旧小区,她首先撤去了能够照出全身的穿衣镜,只剩下卫生间台盆前一面已经生出花斑的方形镜面。她一再压缩自己的洗漱时间。刷牙只刷几颗有点松动的门牙,洗脸也是只顾着脖子以上耳朵前面刘海之下的小小面积。用毛巾擦脸更是懒得敷衍,一抹了之。

  可是今天她有些异常。直到临出门前,她还在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有掉落而粘连的睫毛,是否有粉底的落差和牙膏沫在嘴角边留下的白渍,还有是不是有鼻毛一丁点的外露。最后连左眼下那粒黑芝麻大小的滴泪痣也被确认用粉底掩饰之后,她才把有些浮肿的脸庞从斑驳的镜面上缓缓移开。

  今天是周末,儿子下午会回来。她回来得晚,不想一进门就让儿子看到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儿子最近看她的眼神中已有嫌弃,不止一次对她说:“妈妈,你要振作精神。让大家看到你过得很不错。”

  因为在镜子前拖延了时间,她来不及吃早饭了。她肥厚的手中拎着一只咖啡色暗纹的皮包。皮包底部已经脱皮,内部的口袋也新生出了第二个破洞。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拎着一大包黄金,沉重而珍贵。走到门口的餐桌旁,她下意识地拿抹布去揩皮包外表并不存在的灰尘。门外有阴冷的初春的风漏进来,尹白不禁感到鼻翼一酸,双目中顿时涌出热意。她推开直面楼道的房门,猛烈的春风灌进来,她愤愤地扔掉抹布,走进风里。

  她走到单元门外,回望了一眼昏暗的楼道,似乎她的身体还滞留在门内,而她只是一个冒牌的替身抢先出门。突然她像是盗窃被人发现似的,夺路而去。初春早晨近七点钟微寒的白日光,撕开了崭新一天的时光。尹白有一种去参加了的荣幸,但她又像是一只流浪气球,怀着随时被人戳破的危机感。她步伐紧凑而凌乱,脚上的高跟鞋在小区石道上抛下一串杂乱无章的踢踏声,把夜晚疯狂争抢地盘的睡猫们都惊醒了。有几只胆小的野猫蹦起来四下逃窜。不知道为啥,一看到那些野猫奔窜的样子,尹白就好像被注入了一种新鲜的力量,不禁加快步子,甚至随着脚下的踢踏声响哼起了什么调子。调子不算响亮,却为这个苍老的社区增加了微微生动。

  她突然站住,感到自己的异常了。她不再唱,紧抓住提包的手也放松下来,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合乎她的年龄和身份,让不知她底细的人觉得她看上去事事如意。

  她家境寒酸,可她是学生会干部、班干部、班花。到底是她优秀的成绩让她令人刮目相看,还是凭着妩媚的微笑赢得了众多的支持者,不得而知。她皮肤不算白,鼻子也不算挺,眼睛也不太明亮,身材高挺略有些肥,但整体组合起来,却是那么让人顺眼。

  她会穿衣服,不管是运动服、休闲装还是旗袍、礼服,她总是懂得如何搭配得恰到好处,不夸张,也不俗套。发型与鞋子该如何搭配,要不要系一条丝巾,又该是怎样的花纹,或者索性裸着白皙的脖颈儿,唇膏是怎样的颜色,上下绯红的嘴唇不涂润唇膏都会显得湿润有光。

  一个死心踏地爱她的男生在背后称她为“潜力股”。还鲜有男人如此称呼女人。这个男生从本科毕业后就开始创业,并且小有成就。他担负了她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外加“脂粉钱”,供着她从本科读到了研究生。无论她怎么对他表达感激之情,他都是那句从化妆品广告里学来的台词:“你,值得拥有!”

  她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研究生毕业后,毫不犹豫地与男生登记结婚了。婚礼上,全班同学都来喝喜酒,他当着全班人高高地抱起了她,笑着大喊:“你,值得拥有!”同学们都说他太幸福了。婚后她拒绝了几家好单位的橄榄枝,心甘情愿地成为小家庭的CEO。她想报答丈夫对她许多年的付出。

  但丈夫不用她付出。她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有两个保姆,一个负责打扫卫生洗衣服,一个负责买菜烧饭。很快他们有了孩子,一个胖小子。于是家里又多了一个专门带孩子的保姆。人们说,这家的女主人,把天下的福气都沾尽了。

  同学们也都说,尹白太有福气了,佣仆成群,母以子贵。过了好几年,有人偶尔见到尹白,说她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变化。嘴角挂的还是年轻的微笑,气质还是那么轻盈甜美。

  她不做家务,成天忙着个人的事。学茶道、练瑜伽、弹古琴、登高山、练马术、学插花等,还学会了专业级别的冲咖啡手艺。

  有人在背后说,尹白这样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旺夫相,男人应该感谢她呢。尹白听说后,依旧只是笑一笑。随便外面说什么,反正她只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去看看他们家别墅门上的春联,简简单单八个字: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每个月,尹白都有一次成为主角的机会。那就是丈夫在家里组织的单位核心领导层聚会。

  说起来吃饭不只是要看地点,还要看东家是谁。在饭店里请客吃饭太寻常了,但是作为企业的总裁,每个月定期在家里举行宴会,由太太亲自出面张罗和敬酒,能被邀请到的确是一种荣誉。参加宴席的得力干将一个个受宠若惊,明里暗里齐呼自己要死心塌地跟着总裁干一辈子。

  尹白出场时,说不尽的珠光宝气,仪态万方。她皇后般款款而出,手握闪着明光的玻璃高脚杯。她不太在乎丈夫下属对她表达的各式敬意,她的眼光只在丈夫身上,这个瘦瘦的貌不惊人的男人在她眼里浑身上下闪烁着光芒。她只从他的身上看到光。她不相信这就是每天睡在自己身边会说梦话的男人。她完全忽视了别的男人的目光,即使是极其与众不同的眼神,也都统统被她自动屏蔽了。

  有一次例行在家里聚会,她走过两位正在说话的丈夫下属身边,听见他们在她身后说:“她(他)危险了。”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第三人称是“她”还是“他”。在汉语里,女性的“她”和男性的“他”发音完全相同,并不是代表平等无差别,而是代表着女性的第三人称面目模糊,附属于男性的第三人称。

  她心中愣了一下。仅仅两秒钟,她又恢复原样。她确定自己不存在任何危险,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

  后来她走过去,两位说危险的男人只剩下年纪较大的一位。他是她的大学同学老范。

  他带着讨好的欢快口气说:“没有啊。你这么好的日子有什么危险?山高水长,事事如意啊!”

  她听出他话里的讨好,眼神里却充满着不屑。她心里一惊,不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错。

  她丈夫说:“考过研究生的女人,更应该明了世事。你过的是人家奋斗了一辈子还不一定拥有的生活,人家说三道四也正常。”

  她想了一想,心虚地说:“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吗?我放弃了我的事业。我十月怀胎……”

  她睡不着,把所有的事,前后想了又想,感觉自己是有点危险。可悲的是,她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安全。她盘算了大半夜,算来算去,竟然无可奈何。所有的资产都是丈夫的,她事事如意,从来没想过危险二字。危险会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那么,是不是要求丈夫给她一些东西,譬如别墅、汽车、股份……

  她暗自摇了摇头,她相信丈夫对她的爱情是牢不可破的。一夜之中她能想到的唯一危险是丈夫破产。如果这样的话,她愿意和丈夫一道,吃糠咽菜。

  过了一年,她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并且说,他已破产,什么都给不了她,但可以给她一套公寓,还有十万块钱。儿子也可以给她。他要去外国打工。

  她说:“困难是暂时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等着你回来,我们重新过上好日子。”

  她丈夫不相信地看着她,说:“还有什么好日子?你是天真还是麻木?我不会回来了。”

  尹白离婚后,因为什么都不会,在大学里学的是天文学一类的东西,于是她只能去跑业务。这年头人人都说生意不好做了,但是有两种买卖却像是急性传染病似的加速蔓延开来。一种是电商,随便倒腾个账号就能开业了,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卖不了的。另一种是保险业。在看似一天比一天好的日子里,人们却逐渐失去了安全感,保险业便迎来了黄金时代。各种保险公司应运而生,国内的、国外的、独资的、合资的,数都数不清,每天你如果没有接到过卖保险的骚扰电话,那么你就要去查查手机是否坏掉了。

  尹白已经算是入行了,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说谎话已经不脸红了,就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都毫不犹豫打电话过去推销大病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她还给十二年没有联系过的表哥打电话推销过理财保险。儿子三岁那年,表哥来过家里一次,结果因为家里别墅的房间太多而走错了,走进了表妹专用的卫生间,被表妹夫正好看到,从此以后这位表哥再也没和表妹联系过。表哥很礼貌地接听了她的电话,真是意外中的惊喜,他的手机号十二年了居然还能打通。尹白把所有能够联系到的亲友都联系了个遍。就连对现在所处的老旧小区的老人,她也推销了商业医疗保险,并一一介绍说可以保一百八十五种疾病外加重症两次赔付重疾,如果你不小心意外摔倒,无论治疗费用多少,都是可以找保险公司全价赔付的。尹白很费力地蹲下身子说得口干舌燥,弄得几位老人都有点动心了。凭着自己有过茶道、瑜伽、登山、游泳、种花等经历,尹白与人搭讪总算还有一些话题可聊。

  但是尹白没有联系过任何一位同学。她明明知道同学们中间有发财的,有当官的,再不济也买得起汽车。和同学们联系上至少能卖出去十几份车险。“抓到篮子的都是菜!”“蚂蚁再小也是一块肉!”科室的光头经理开例会时说得振振有词。在他眼里没有人,只是遍地的“韭菜”。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别把人当成人,要当成是韭菜,割了一茬还会继续长出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及时割、抢着割,看牢了,守死了,别被外人抢割走半根韭菜叶子。否则的话,不是我赶人,就是你们滚蛋!光头经理对尹白的态度极差,他说论女人来说你是逊色不少,但好歹你这胖妞也算是咱们这里学历最高的,怎么智商反倒不如一个初中生呢!尹白脸色发青,心房里像是被人用力剜了一下。但她到底是停止了身体的颤动。她一再吞咽着口水。

  尹白曾想到过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要知道人家可是教育局长夫人了,随便找个学校卖几十份保险简直是小菜一碟。可是临到拨号时尹白却又果断摁掉了,似乎再晚一点摁掉手机就会爆炸似的。

  今天是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尹白照老规矩蹲点咖啡馆。是的,去大大小小的星巴克咖啡馆看看,总有那些穿着职业装化着宴会妆的女性“值守”在里面。她们彬彬有礼,她们和颜悦色。她们就像是一位久违的老朋友和你话家常,或是一位老中医在耐心帮老患者仔细开药方(做保单或是计算险种金额)。

  尹白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摆在面前,没喝,只是闻着那种焦香的气味。她被医生告知要彻底戒糖,最好是连咖啡一起戒了,毕竟搞不清楚无糖咖啡里到底有没有隐形的糖。尹白很喜欢闻那种热烫咖啡的香味。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芬芳了。

  尹白太熟悉手冲咖啡,一听咖啡机的声音就知道是啥地方的咖啡豆。她会手冲意式咖啡、美式咖啡,还有法式咖啡、日式咖啡。她会拉花,圣诞树、爱心、天鹅、一片叶子、佛陀造型。有一次她还做出一个机器猫的脸型,连她自己都舍不得打破。她开始不怎么喝咖啡,只是因为丈夫喜欢喝。每次家宴之后,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各种咖啡端上来,或者让那些参加宴会的男男女女们点单,她愿意以一个服务员的角色为他们提供竭诚服务。尽管他们的态度都已经表明了,他们绝非什么顾客,只是在受到某种赏赐似的,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好香好香。那些男人还不太敢正视或是紧盯着她看,说话的时候眼睛对着咖啡。他们只可以通过虔诚品尝咖啡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和敬意。他们那散发着酒气的嘴巴触碰到精美绝伦的咖啡杯和漂亮拉花时,都是小心翼翼的,怀着矛盾的心情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破坏这么完美的艺术画面。

  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听到这句赞美。说这赞美话的经常是老范,他是班里块头最大的人,也是他们大学班级里唯一在尹白丈夫公司做事的同学。每次来到尹白家聚会,老范总是最活跃的那一个。他是尹白丈夫最器重的一位管理人,但他还是跳槽去了别的公司。即便去了只能做一名中层,而不像在这里担任高层管理人,他还是坚决地离开了。

  老范最后一次离开尹白家聚会时,尹白就对丈夫说,老范要走了。尹白的丈夫说我知道。尹白想说,老范今天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到底也没能说出来。那天聚会也是她生日。三十岁。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道分界线。她看着老范拿掉眼镜与她手冲的咖啡面对面,却一口不沾。让他喝,他说他醉了不能喝咖啡。她觉得老范喝醉的样子真是有点滑稽,有点装。她差点笑出来,实际上她已经笑出来了。老范对她说:“你危险了。”声音很轻,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现在看着咖啡出神的时候,有时候还会回想起那个聚会的晚上,没有了老范的吆喝,整个宴会都显得黯然许多,就像是咖啡上没有拉花造型。连仿古的开放式餐厅里的欧式大吊灯都显得暗淡了。

  她计划着用三年时间给儿子攒一笔出国的费用,现在已进入第二年了。她现在已打听不到丈夫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尹白在给客户做资料的时候,感受到前方有一股能量朝她潜来。她抬起头本能地向前看了一眼,一双藏在镜片后憨实的眼神马上无所顾忌地闯了过来。有点熟悉?当然,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别人,正是最后一次聚会没有喝她手冲咖啡的老范。他瘦了一些,脸上也瘦了,好像比以前还年轻了一些。他年轻时就显老,这种人就是这点好处,再过若干年还是那副老样子。她现在的境况和以前天差地别,她不想相认,但已经开口叫出声了,“老范。”怕他认不出,还加了一句,“我是尹白。”

  老范来星巴克是约了人的,却并不顾及那个和他约会的在点单的女子,而是径直走向坐在吧台不远处的尹白。他的驼色拉链外套是敞开的,从背后看有些土气。他已经做到了公司的高管,而且下的座位越来越稳固。他的憨实表情的确打动了很多人。他是公司的谈判高手,他总是像与故友聊天那样切入话题,慢慢升温,慢慢降温,使得一件事情在不温不火中就完成了。

  老范开门见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那么多的钱……”尹白知道老范在问什么。她并不准备躲避话题。她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何会这个样子。你知道的,一直到破产,每次聚会你都在的,他和我说的也是那些话,平时他回来也是很晚的,反正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尹白很清楚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身上少了什么又暴增了什么。她昔日年轻的微胖就像是被彻底浸泡过似的迅速“发”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一具浮尸从水里被捞出来。对着镜子,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有时错觉自己是不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去世多年的香港影星沈殿霞,所不同的是两人患的癌种不一样而已。

  老范的问话里显然带着些许对老朋友和老同学的关切,想想他在她家吃过多少次饭,又喝过多少次拉花咖啡。那些咖啡,比眼前这杯星巴克咖啡要漂亮一百倍一千倍都不止。他还欠她一声“生日快乐”呢。

  尹白说:“我现在跑保险。”其实她根本不用说,老范一眼就看出她身上的职业装,尽管这可能是他见过最大号的职业装了,她自觉衣服的接缝处都快要炸线了。尹白接着说:“我儿子已经上高中,我想让他上外国的大学。”

  老范还是说:“那么多的钱都没了……你现在过这样的生活,自力更生,真了不起啊!”

  尹白发现,老范对她的眼里充满真诚的关切,这是她从来就没看到过的。她春风得意嫁给丈夫时,他的眼神看向她时,也是模糊不清的。

  在不远处独自等老范的女子已经喝完咖啡,然后又玩了一会儿手机,最后默默离去,临走时向老范老远晃晃手。老范的始终粘在椅子上,继续和尹白聊着什么。与其说他被久违的尹白吸引住了,不如说是他被尹白身上的某些东西吸附住了。就像是一位信徒虔诚地面对着他的牧师,他在尝试理解一些未知的领域。

  尹白的孩子都上高中了,她即使是个优秀的研究生也很难再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况且她又是那么多年的“职业家长”。现在她面对着随时“给我滚蛋”的职业,显然是有些慌张和焦虑的。老范看看她双眼里的红血丝,还有水囊似的大眼袋。

  她左眼下的滴泪痣暴露无遗,脂粉已经被汗水洇透而剥落下来。那颗痣就像一滴隔夜的泪水停驻在那里。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受气的相貌,单位里开会最挨骂的就是这种人,如果领导不爽了,一定会首先拿这种倒霉蛋开刀。

  老范在未遇到尹白之前,他还没有想过要搞清楚这一个女人。现在突然偶遇,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被惊醒了。他不停地问她一些情况。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再问了,就像一个新手警察面对一位老谋深算的嫌疑人而变得词穷了。他感到浑身有些痒,继而口干舌燥,他多想点一杯咖啡来润润嗓子,他眼前就有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但那是尹白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动。星巴克没开空调,人声鼎沸夹杂着咖啡机的声响以及叫号的呼声,使人多少有些躁动。尹白已经闻到从自己领口渗出来的汗腥味,令人作呕。她长长的睫毛上都是霜水一样的湿气。她感到右胸前有些空荡荡的寒意,那应该是汗液被暖干之后的冰凉,也可能是动了乳腺癌切除手术之后的后遗症。按说她早已经习惯了,现在却又怅然若失,委屈感莫名涌来。她此刻突然想到了右胸前本该是自然丰满如珍珠样呈猩红色的一个,曾经有一双炙热的大手柔柔地抚慰着它,轻轻地,如同婴儿的手,似乎早就感知到了它的隐痛。

  那天,她和丈夫从民政局离婚窗口走出来。天光大白,阳光灿烂,光色白得耀眼,显得两个人和影子都是那样不真实。

  出门时,他们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简直就像是几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到底还是有人转身了,是男人先回头的。

  两个人在民政局门口就死死扣在了一起,情绪高涨,就像是久别的情人又要生死离别似的。他们去酒店开了房间,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灿烂的晚霞都放出来了。她之前曾看过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故事。听当事人自述说,这对男女没事就粘在床上,可以一整天不下床。现在来看不但没有一点夸张,甚至还写得太保守了。

  那一天,她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她感觉自己还不如就那样死了。她有时感到恍惚,自己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拉开六十六层酒店的窗帘,外面星光可见,往下看,灯火阑珊,汽车如流,行人如蚁。她真想一头扎下去。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又像是两条鳗鱼搅和在一起,最后已经分不出了彼此。饿了。晚餐时间早过了,两个人的胃抗议他们该去吃东西了。

  他们从酒店的房间出来,去王品牛排吃了一顿西餐。她上大学时第一次过生日,他就在这里请她吃饭。服务生还是那么热情周到。王品牛排的餐位很大,宽敞,舒适。尹白特地把散发着微微汗香的身体往前挪了挪,她在朦胧的柔光下端详着眼前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们结婚十年了。可不是吗?孩子都九岁了。可是她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着已不再是她的丈夫的男人。以前也不是不想看,好像总也没机会看。就像是有些衣服,你想了很久,一旦被收入囊中并纳入衣柜之后,你反倒没那么强烈的欲望再去拥有它了。是否男人也是这样呢?

  服务生先端上来两小杯红酒,只够润润嘴唇的。精致的小菜一道一道端上来。是那种吃完一道再上另外一道的程序。就如同小夜曲的旋律,不乱,每个声部都很轻柔,节奏感很好。餐前小面包、凯撒沙拉、台塑牛排、煎鹅肝、黑松露、海鲜清汤、深海鳕鱼……牛排真的嫩,一咬几乎就糯了,不是烂,是很嫩的糯感。

  最后是餐后点心。一道热浓浆巧克力拉瓦,就是用高纯度巧克力加上等纯牛奶、黄油、蛋黄等熬制的浓汁,浇在冰淇淋表面,吃起来简直就像是喷涌的岩浆平滑地抚慰着支棱着乱发似的杂草的大地,使人有一种沉醉其中的自虐滋味。如果此时他说我们去殉情吧,尹白会毫不犹豫跟着他去,万死不辞。

  可是他却站起来说:“不早了,该散了。”就如同在家里的公司聚会那样程序化。

  尹白想起离婚那天的事,叹了一口气。老范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窗外早已经是满街的华灯闪烁,两人就餐座位的灯光已经被调暗了,一支细长的红蜡烛不了解什么时候被放在桌子上,影影绰绰闪烁着些许光热。这样的灯火看上去是暧昧的,但也是使人看不到希望的。

  星巴克的吊顶小灯是一种枯黄的昏暗。尹白透过厚厚镜片这才看清楚白发已经增多的老范,她有点同情老范,同情他的疑惑,同情他还在疑惑一个本已经很清楚很明白的真相。老范也开始冒汗了。男人一出汗就显得有些疲惫。他安静地凝望着尹白,好像凝望着严重变形的初恋情人的艺术雕塑,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的尹白尤如女神,高不可攀,似乎多看一眼就是亵渎。现在两人对坐着,一直是尹白在说话,滔滔不绝。但是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样内容的话,最后说得她自己都觉得词穷了。

  可是他还是愿意花时间坐在这里,和这个不如意的女人说话。他问她:“你真的没有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和你离婚?”

  同学们私下都在传,尹白老公是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去了外国的。至于是不是去外国打工,没人知道。

  尹白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右胸前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不会再结婚,不会再爱人。我的心都在儿子身上,我把儿子弄好就行了。”

  尹白说:“我一直都是个好女人。你了解我的。他也对我说,离婚这件事是他的错,叫我不要心里有纠结,不要否定自己。”

  最后还是尹白起身告别了老范。当他们终于一致陷入沉默时,尹白礼貌性端起白瓷杯里的冷咖啡抿了一小口。殷红的唇膏糊在了白色瓷杯口,血迹一样残留着。她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顾客,忽然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从眼里涌出来。她拿起手背胡乱抹了一下,迅速掠起耷拉在椅背上的深褐色呢子外套,边走边穿,不知不觉人已经移动到了商场狭窄过道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向下的扶梯,走下去可以直接通往地铁站。

  老范仍旧坐在原位,他看着尹白的背影,心里有点悲凉。刚才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现在他对着尹白的背影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你危险了。”

  尹白回到家时,儿子已在家。他照例少言寡语,吃完晚饭后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耳朵里塞着耳机,不声不响地听着什么音乐看书学习。儿子很帅气,人人都说真是像爸爸。其实儿子又何尝不能像妈妈呢?只是现在就连尹白也不愿意儿子像自己,又老又丑又钝。

  周末的晚餐过后,风停了一阵,这时候小区格外热闹。这个陈旧的小区住的多是老人,一到周末他们的儿女都会带着孩子回来和老人团聚。就连猫儿似乎也在过周末了。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昼夜温差极大,它们打破了地盘意识,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它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垃圾桶丢出来的厨余垃圾,或是好心老人投放猫粮。到了晚上它们簇拥着挤在一起,眯缝着眼睛瞄着家家户户的灯光,似乎这样可以感到一些温暖。

  夜幕渐渐深了,黑漆漆的天空,上面连一粒星子都被抹去了。不知道何时又开始起风了。外面一下子没了人影。虽说是春风,但还是湿冷,贼一样四处乱钻,门窗缝隙里都是风的贼影。在静默的夜里,风声不时呼呼作响。它们相互之间唤醒了对方,化作一种无形的动力疯狂蔓延开来。

  接连陷入恶性失眠症的尹白在听了大半夜的风声和猫叫之后却意外睡着了。在梦里她拨通了那个久违而又无比熟悉的手机号码,他的声音依旧是来自于高大帅气且年轻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焦香咖啡味道。他说你不要说话听我说,他说了很多很多,似乎把他们这些年欠下的话都说完了,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却被吵醒了。准确地说,她是被儿子叫醒了,儿子几乎和她一样高,声音神似他爸爸。儿子唤她的分贝显然比平时要大得多。

  她艰难地抬起身子说:“我白天干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见到了老范,你认识他的。他请我喝了咖啡。看他的意思,好像你爸离开我是有了别的女人。他一个劲地问我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儿子看着她说:“他说这种话,有意思吗?问题不在于谁有了人,而在于为何会有人。”

  母子俩对望了片刻,儿子说:“你永远都想当个好人,所以你永远处在危险之中。”